于黄昏时分乘舟去打磨海潮的截面
蓝色的宝石就成了红色

【金光/温赤】投石斋散记(十三)

*囚禁。略带斯德哥尔摩情结。

感谢oo关于心理与梦境方面的审核。快完结了。


十三、蜂巢

“喀嗒,喀嗒。”

在温皇最后一个乐章的第25小时44分钟,两声如同最初钥匙转过锁眼的声音被重现。这个声音在接下来的一周内又隔日复现过几次,最长的一次相隔约……约为两个白天,具体的他不知道,屋里没有时钟,他的时间观念因需求的皱缩被简化成了1点和2点,1点是白天,2点是黑夜,Jingle Bells——门锁声就是他的圣诞节。到了最后,那声音在他脑中几乎形成信号:结束等待,可以进食。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驯化,但事实上不完全是。他起初的反抗是沉默,虽然他并不想如此,他心中比脸上昂扬得多,他想采取一种更为主动、大方的方式。但随着饮食提供量的骤减和生活的极度单调,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自控能力也在下降。他想要恢复一点精力,找一点事做,对,可以弹琴,但他几乎弹不完一首简短的莫扎特。一切弹奏都像在敲打着制造噪音——尽管他不想如此。

他以为自己从心底不想激怒温皇,以为自己不再想较量,只想将事情解决。但事与愿违,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这种情况下仍逼迫他继续抵抗,哪怕这抵抗的方式仅是演奏者和唯一的观众耗尽所有的精力来角逐谁能坚持到曲终。这股邪火使他甚至无法保证自己开口能够平和地讲话。自禁闭以来,他开口——除却刷牙、吃饭,接吻——仅有一次,是在被温皇啃噬时讲的,吮,咀,撕,咬,他想笑他本性的风格总这样过激。

“有时我想,你可能根本没过口唇期。”他回敬,咬回去,用着好像事到如今他们还平起平坐的玩笑口吻,“我也是。”

温皇这时会重重地将他摁回下位,迫使他背对,跪趴,蜷缩得像胎儿。他常常对着积肉的可爱的臀发狠,烫热地凑来讲话,仿佛那才是对方的面孔。他舔开他。前后上下,应接不暇。赤羽经常怀疑这耻辱是某种隐秘的奖励,他无法否认官能中难以言喻的快乐,那像是在耐受了所有不喜欢的菜品后品尝特意留下的适口佳肴,完全能令他在窒息中不住地抽动——事后回想则更为悸动,虽然那回想常常带着乙醚的粉刷。

 

但温存并非常态。而什么都好过生活在等待之中。

谁也不知道屋中的人是如何忍受这惨淡而漫长的乐章的。可痛苦一旦被表达,就面临着夸张,这会让一些表达者怀疑那痛苦并没有自己描述的那么难捱。或许真的没那么难捱吧,既然心跳得再猛烈也不能跳出蜘蛛形状的肋骨,肉挣不开严丝合缝的皮,愈合是某种出口的再次关闭,那么自己置身牢笼,几乎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这间屋子比世界这座大牢笼更为具体罢了——这是他心中的某种直觉,但大脑绝不审批通过,他打算延迟对自己这一想法的理解。于是他决定用睡眠逃过恐怖的自我劝说——梦永远指向愿望的满足,再可怖也是自找来的远方友朋。

于是他越来越嗜睡,诡秘的梦境也常常乐意陪伴他。今天的梦一如往常,像是盐水混入乙醚,挥发出迷惑的甜味。

 

梦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他所能记忆的片段始于和现实所在的屋子近乎相同的地方——比起实际处境,那间屋中唯独多出一样东西:在卧室窗外侧面的斜上角,有一个刚成雏形的蜂巢。三三两两巨大的蜂于其中飞进飞出,不时地撞在玻璃上,发出令人既烦躁又后颈发麻的嗡声。蜂巢的位置十分刁钻,他打算骑在窗户滑轨上用长矛将它捅破。蜂群依旧嗡鸣,绕圈回旋,他的长矛像是在刺击忽闪忽闪的风车——可惜,臂长和矛长累计一起,却正好距目标差了一毫米,这一毫米不但使他没能摧毁蜂巢,反而让他的手背挨了蜇。

那肿痛感同现实中一致。

这让他忽然觉得荒谬可笑的是自己,自己无理取闹地要捅破的蜂巢根本还是那样宁静,人家多平和!而自己却把他人的家园想象成魔窟去攻破。他甚至还被这毒蜂蜇得像个酒鬼,渐渐挨不过微醺的眩晕,摔出了窗外。

还好,他落在最柔软的丝绒上,被轻轻弹起,这顿时让他觉得自己脱胎换骨,变得轻盈了,像是带着旧灵魂搬迁入新建筑。脚下的毛簇柔软,而这丝绒居然形成了长长楼梯,盘旋向下。他不痛不痒地滚落了几节,遂又站起来自己走了下去。更惊喜的是——每节梯子就像钢琴的键盘,每走一步就发出一声乐音。他不能记得那是什么曲调,或许是自己写过的,或许是前人所作,总之他觉得那调子的柔和旋律让他心中涌出一种幸福的感觉。

那感觉就像……就像儿时的冬日清晨,母亲给发烧的孩子用铝制小锅缓缓搅着冒起泡泡的牛奶,晾温,之后再浇上一点浓稠蜂蜜,四散在乳白色的奶皮上,金黄又温暖,好像一整个冬天都能在这个温度中捂着手度过。

可是——有个声音响起——明明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他的童年,他儿时的冬日就是冬日,是结霜的鼻腔,是脏兮兮的薄衣裳,不是奶与蜜,奶与蜜……不过是从书中看来的意象,是更冰冷的、不带温度的想象,是从艺术里剽窃来的幻觉。那根本不是冬日之于他的本来模样。

心中幸福的感觉随着谎言的揭破一瞬间断绝,他感到自己再次坠落,下方是冷冻的冰河,他似乎在麻木地想着——哦,我将要为自己的幻觉服役了吧?

为着误解的诱惑,为着体面的骄傲,他逼迫自己不足够诚实了多少次?而这些都要偿付代价。可他居然不想付出代价——求生的本能让他忍不住向下蹬腿,惊醒于在冰窟中窒息之前。

伴随着锁眼声又一次响动,他终于赶在对方走进卧室之前紧张地坐起身,以一种稍有些局促,但神情却硬是揣着恭候多时的警觉模样,再次看到了温皇的脸。

 

他确实该对着这张脸孔愤怒,但他忽然觉出那眉眼——可以称得上是白皙温和书生气的眉眼,几乎苍白得像是刚从冬日的冰河下以刀刃剖出,有一种诡秘的陌异。

而赤羽突然出奇地平静,甚于往常,什么也没做。

他理所当然如常地未选择夺路而逃,在之前玩笑似的交锋里他就发现自己在斗殴上不是温皇的对手,即便对方默许自己逃跑,那也太过狼狈——他不是不能受辱,但他和温皇之间,目前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分出胜负,避开意味着问题永远不能解决,困惑的阴影将永远持续。那不会是他想要的。

他也理所当然如常地接受了温皇带来的,能让他延续生命的食物。今天的食物尤其可喜,是他所喜欢的,普通不过的卤肉饭快餐,腌菜也是他习惯的那一种,樱花酪尚凉,汤还热——温皇显示了体贴,赤羽成功地分辨出那体贴不过本于对方出色的记忆力,除此之外,他还可喜地克制住了饥饿,吃得相当适量而不至于因暴食而难受。这屡次三番的无形折磨,几乎唤醒了在过上体面的生活之后,被他弃置很久的求生能力。

他甚至能够忍受在进食的同时,细细地听温皇富有新意的寒暄和道歉,纵然他深知那种歉意的表达里带着一根极不真诚的软刺。和尖刺不同,这根软刺是管状的,软软地剜进来,十分恶意地想要榨取他的力量,让他柔软到底,哄诱他主动跪下来。意识到对方的手段,赤羽觉得有了底。刺在此刻比真诚更具备实感。

 

待他吃过饭,漱过口,向温皇索要一包烟,这几天他难耐烟瘾时都在竭力分神,但当他有意避免,瘾头反而更被强调。但温皇绝不如他的意,买来了金平糖。“你真可恶。”赤羽评价,不过,烟酒糖茶,倒又算是赤羽的喜好。于是他咽下发腻的甜头,居然也确实觉出被取悦的甘美。不过当时,他趁着温皇下楼冲了澡,只裹了毛巾,坐在沙发上等他。他一直都没问可能打来的电话,工作,或者一周后的吉赛尔钢琴伴奏的安排,那已经够温皇去焦躁了——他不得不处理好。他最想问的是:

“这次,你有研究课题吗?我是你医学病理观察的对象?”

“不,演奏还没结束。”温皇道,“您要我复现我的心情给您。”

“我真不知道,那个上午我居然给你带来这样的痛苦。”

“我让您觉得十分痛苦吗?”

“温皇,够了。”演奏演奏,那根本就是语言的陷阱,一个怪圈,一个折磨的借口,这根本不是演奏,不是报复,这就是禁闭,就是折磨。赤羽被这样的佯装激怒,捅破蜂巢,赤羽想,像是受到某种暗示,终于打破了体面。

“开门见山地说,你想要什么。”

赤羽说罢后,深吸了口气,长久不触及问题核心的沉默终于被他撕开了一个小口,温皇释出的一点点善意,既让他不自觉地感念,同时竟也伴随着勇气——他感到温皇松懈了,于是,像是在梦境中决定用长矛捅破马蜂窝那一刹那,他具备了某种决心。

这决心来自于他想出了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离开温皇。重陷从前的孤独,由哪里来,到哪里去。

可是,如果痛苦可以权衡比较,那么比起被控制、比起幻象破灭的折磨,孤独的痛苦明明更堪忍受,每个动物都或轻或重地按捺孤独,被理解不是刚需,能工作、能吃饭却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不是理所当然吗?这难道需要犹豫吗——除非人从心底更喜爱体验痛苦,但毁灭性的灾难总归是要趋避,不然你就要永远失去体验更多痛苦的资格。那么自己还有什么好迟疑的地方?

——至于心中咆哮般拒绝重归孤独,认为现状仍堪受,那是懦弱试图掌控一切所叫嚣出的幻觉罢了吧?

于是他干脆将口子撕开,越咧越大。他再次,一步不停地走向他,不中断语言就不会中断勇气似的对他说话,向提供他食物,几乎掌握他命脉的人说话。

“你想要什么?想要被理解?想要不寂寞?但你也可能已经明白,绝对的理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件。而一个人能被轻易地理解和认可,也有可能是可悲的,因为那围墙太低,里面的好也太容易被人描述和赞美——”

“赤羽先生,知音易得的自省毕竟是远虑,‘心在哪里,手在哪里,眼睛就在哪里’,此刻急切的需索,才是近忧啊。况且,赤羽……”温皇诡秘地笑起来,看上去透着绝望,“我最希望的可能并非被理解,但你的误解,确实让我开始希望被理解了。”

听着对方念诵自己许久前说过的句子,赤羽心中暴起一种激动,他被温皇透出的绝望刺到,不住地冷笑起来:“那你直言吧,你的近忧到底是什么?想要报复我?想要我输给你?想要观看我被你折磨还要念着甜头?你是喜欢贱的人,还是说你只是想要听听我说一些不屈的话来享受?”他终于走来坐在温皇旁边,声音柔下来,但透着狠劲,手剐蹭在对方的腿上,“你太把幻象当真了,如果你一定要将戏剧性的东西完全照搬进的现实的话,那我满足你所需的一切——”

那双手已经扯下了温皇冰凉的裤链,棉白的织物暴露出来,被短净的指甲挑开。而赤羽第一次跪下来,俯身,双膝抵在温皇的鞋尖,像一只于溪边饮水的长颈鹿,曲下脖子,大大劈开前腿,张开嘴,舔舐,吞咽,满足温皇最近的忧,用最鄙俗的姿态帮他用喉咙摩出来。

 

胃中鼓涨,喉咙重压,他终于不耐,持续地洗手,呕吐。将腥味呕出来,将金平糖呕出来,将克制吃下的饭呕出来,将童年冬日的奶与蜜呕出来,将诗句里肺痨的美感呕出来,将痛苦里服用的麻药呕出来,将被浪漫化禁忌化的同是兽类的人类的性交呕出来,将受难者自欺的谎言和未罹难者写过的所有的幻想呕出来——喷过香水的腥馊比腥馊还腥馊!

可你瞧他多么纡尊降贵,沉默着,狂呕着,就给了人一个响亮的掌嘴。

 

后背忽然针起一阵冰冷,又迅速灸起一阵滚烫,他们都被从内部翻搅开,剖膛破肚,筋疲力竭。仿佛他们从此都不能再是面上有光之人。

被盐水浸透的山终于在听到卫生间外的敲门声后垮塌。

“你还想怎么作践!”可恨,为了回应那敲门声,赤羽觉得自己说了句煽情的疯话,但他实在受不了这种表面上仿若平常,像是用指甲钳中最稀疏的锉刀打磨剪得不规则的指甲那样缓慢而无聊,内心却在被憎恨、同情、体谅、自厌与等待的巨大暗潮反复撕毁的痛苦。温皇给他算得上平稳的生活投进了一枚石头,造成波澜与震颤的同时,也叫他水位上升地膨胀。可接受这石头的波纹要比预想中更难。

不过,自制力在这时仍然起作用,他到底冲洗掉狼狈,重新开了门。递进来的是一只伸出的手,一杯温水。赤羽仿若无意识地接过,湿滑的掌心突然感受到温度的唤醒,错愕之中,被子从手中滑落摔碎。于是接连而来的是厨房煮水的声音,温和的搅动,沸腾的泡泡,以及再一次的一只手,一杯温水。

屋外的人终于像个年轻不过的男孩子,递着手里要馈赠的东西,沉默着。赤羽双手接过温水,杯子的温热是梦中冬日里蜂蜜牛奶的温度——又来,温存的幻觉!为什么一次次的,就不能让他掉进全然寒冷的冰窟?他终于不能自抑地崩溃,但几乎无法出声,默片似的流泪,但这发泄几乎瞬间干涸。他猜想这可耻的泪中有一半缘自生理的胃痛,另一半缘自该死的煽情。煽情是件奇事,在能用理性审视并判定那是煽情时,你仍然会涌起不由得自愿的情绪。

可就在赤羽溃败的同时,温皇牵过他的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荒谬的温柔,一种仪式感,像亲吻玫瑰那样吻着他手背。轻软的唇,可那感觉却让人绝望,如同墓碑断裂拍地,将玫瑰碾为泥浆。而实际上,温皇只是看着他,眼中的深海涌动,同时认输宣布:

“演奏结束了。”

末章的尾音是赤羽手机的消息提示,温皇从口袋中掏出,撂下,物归原主。

他们拥有彼此的钥匙,锁也不换,但也不会再相互打开。不再需要这样角逐着、撕咬着相互依存,此后也无需在深夜中拥抱和痉挛。门不会再上锁,被温皇轻叩上。那个身影走入了黑夜,他选择转身,并坚持这一转身,离开了。赤羽甚至没有下意识地目送,他只是茫然地看到手机屏幕的光亮灭了下去,在熄灭之前,上面显示的是数日前,双人观苔预定成功反馈的电子发票。

所有叫嚣着的沉默终于归于真正的平静,在一场诱惑和自甘被诱惑的惨剧结束之后。赤羽感到自己到底凿裂了梦幻的冰晶,残忍地将那位冰冷的、厌倦的巨人重新推入深渊,独自从绝望的、时冷时烫的海中泅渡上岸。而岸上的废墟里却依然没有救赎,只有冷冽的风吹着湿透的衣。

G小调恰空。贝多芬F大调十六号弦乐四重奏。帕格尼尼二十四号随想曲。巴赫对位二。列车终于在浅尝异数之后,于旷野的荒原回归轨道。

赤羽如愿以偿。在这一瞬间,天堂和地狱同时自他身上呜咽着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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