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黄昏时分乘舟去打磨海潮的截面
蓝色的宝石就成了红色

【金光/温赤】投石斋散记(十二)

 十二、黄金

千雪在音乐学院门口等人时被突袭的大风吹得头疼,无疑是温皇让他等得有点久。他忍不住搂着自己跺脚,这才有点后悔太早叫司机离开,不然现在无论是避风还是叫专车载他们赶紧找地吃饭都会方便得多。不过,这倒也不是欠考虑的结果,只是过几天就要跟着竞日回国,他想和这位莫名投契的朋友单独多待会。

步行比乘车奢侈,消磨,只可惜天公改颜,不赏个能在街上撒野的日子,于是在终于等到人后,二人从透心凉的桥洞穿过,钻进小街逮到个居酒屋,推门就坐进去了。

小店门窄屋大,里面生意不错——即便知道提供的食物区别不大,身边呼朋唤友的人也更喜欢走进其中那间人客多的门脸。至于对生意冷清的老板之同情心,这时候也会因为想要在适当的喧闹中多和朋友说几句话而保持沉默。

千雪今天本来冻得发僵,三杯清酒打开了他滚烫的话匣,他讲起自己前几天发生的事:他穷极无聊,也算被自家小叔在家叨念烦了,就干脆去面试了门口一家味道不错的西餐厅。

“天哪你不知道教我做西点的师傅,那个老女人,简直、简直像个钉子,每句话都横着出来,也不知道她到底积攒了多少怨气,和我来东京之后见过的所有日本人都不同,她可一点都不知道压抑!”说着他粗声粗气模仿,“她一忙起来,可不能和她说句话,‘嘿,你没看见我在忙吗?自己能干的就自己琢磨!’可她千万也别闲下来,不然就轮到看我怎么也不顺眼,‘你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能不能不要自作主张?这么有主意,你问我了吗?’——唉,我本以为我小叔的叨唠已经够烦的了……”

他相信温皇绝不会因为自己表述了点小烦恼,就会困扰到花心思去想点什么谆谆善诱的话来让他扫兴——即便有也只是玩笑。于是他这好一通的闷憋也全放心丢给温皇,噼啪烧去,算是给对方凑点无趣的笑料。

“你小叔可以说是我见过脾气和修养最好的了。”温皇想起上次关于自杀的讨论,不禁笑了下。

“嘁。”虽然确实如此,但是,“你没见过他以前怎么逼我念书的。”

“总之,年轻人啊——赚钱不易。”温皇还没回话,端着芥末章鱼给他们上桌的店长恰好听到他们聊天内容,带着特有生意人的热情多话,随口半是宽慰半是自叹地念了千雪一句,闹得千雪一张大红脸,半天没说话。不一会他又立刻修复了方才丧失的一种年轻人在成年人面前易挫伤的自尊心,讲起了有人新送小叔家的牧羊犬。

“竞日非要取名叫‘抹茶’,什么见鬼的娘娘名,我看那狗嘴那么尖,不如叫食蚁兽更贴切,结果我俩分别叫不同的名字,你猜谁赢了?”温皇都没打算张嘴,对面立即努努嘴揭晓答案,“我呗!”

温皇确实被竞日的取名深意和千雪的取名天赋再次逗笑,虽然他只是敷衍了两句,但千雪能感觉出温皇今天居然格外容易被取悦。他当然清楚温皇要比自己聪明许多,对方那个脑筋,大概能通过简单的几句话就分析出来自己无数优劣本质,但他算磊落,不太介意被人看进骨子。而温皇也向来对千雪在智慧上的得过且过没什么意见。他们的友情相当轻快随意,他不知道温皇正享受于此,事实上温皇自己也不太清楚原来自己并非是一定要置身在一片精密的大脑之间的,那将让他完全丧失平和。原来对于朋友的选择,他一点也不尚智——他居然无意识地尚善。

但这罕见的愉快谈话很快就被手机的铃音打断了。

千雪看着温皇掏出一款他不曾见对方用过的手机走出店外接电话,同样的情况出现了三次后,他发现温皇的脸色也跟着越来越差,方才对方那种平静的狂喜,完全被这几通电话催化,迅速置换成了可怕的冷淡。机灵的笑话全被噎回喉咙,在无论说什么都被回馈以冷声鼻音或者“不,这不是重点”的某种隐含的反驳后,千雪倒真想直接问问对方的遭遇。但温皇毫不掩饰的情绪化让他拒绝尝试惹怒眼前的人——他是头一回对自己的朋友生出这种担心夹杂畏惧的情绪。于是他打算饶了双方,宁肯退回到豪猪尖刺的距离之外——但也还是耐着性子同坐地铁送对方回家。临了,他想说点什么,但到底只是在分开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了句常联系后就叫专车回了家。他觉得大约传达清楚了自己的耐心,因为在沉默中,他感受到温皇某种情绪上的软化。

他不明白温皇有一瞬间在羡慕他,羡慕他对友谊怀抱希望,但未被满足也并不立即绝望的心。他若是知道,一定不会对这次不愉快的分别感到难过了。

不过千雪也没因此难过太久,他把自己没工作几天的薪水一半用来请温皇吃饭,一半给小叔买了顿晚餐。竞日不知是被他讨好了,还是见他烦恼而让步了,居然允许他稍晚些再收拾归程的行李箱,并缠着他聊了会天。他几乎为此陪伴暗暗感激,遂半是烦恼半是甜蜜地任竞日的絮叨取代了上一个烦恼的不欢而散。

但他几乎同时又觉出不妙,天哪,从前最难捱的事到了现在居然成了最好受的。不过,千雪在对未来的痛苦程度轻微有些恐慌的同时,终于发现,这个旧日的小小囚牢原来是处避难所。

 

至于避难所所长本人,倒不似千雪那么不惜力地乐意奔劳。他今天本该去默苍离家,旁听他和一位新加入学生——似乎叫史精忠的——关于圣经的阅读和讨论,不过骤风骤雨是他会趋避的,于是他本人未到,至于默教授索要的一部素色封面的圣经,就由他托人赠送了去。

默教授收到书时,正安排这位新学生在他的书房整理案卷。史精忠偶然在其中发现了温皇的作业。那是一篇出色的论文,是偷眼了标题,看了第一句就放不下,并在求知欲的催迫里一直能看向最后一行的文章。学术而不失文学的尊严,却被默苍离特意存放,没有一句评语。

“请您原谅我偷看了这一篇作品。但……冒昧地问一下,请问温皇同学的文章您——”

“是天才。但有无法改变的缺陷。”

“您认为欠缺的是什么呢?仅在学术或者艺术上,已经达到天才的人,还有什么是办不到的?我最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不是天才,天才有卓越的表达,近乎完美的作品和阐释,但我又同时感到天才、甚至是这两个字都和我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隔膜,但我不知道那个隔膜意味着什么,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的定义。所以……我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也想知道,在您看来,我是否有那项东西。”

“你现在就要知道?”

“这样说可能有点心急……”史精忠支吾的语气转而干脆,“但我确实现在就想要知道。”

正坐在窗边,借着阴天的自然光翻书的教授愣了下,看着那个纯白的男孩手中握着的那卷也曾让自己震惊的论稿,急迫真诚地询问着他——而他默苍离也曾问过自己的老师同样的话,但他问的是:“我有没有天才,我现在就要知道。”当然,他很快被肯定,也很快被勉力:“若有勇气,不要畏惧走上高地。”——这符合他的意志,他的意志就是不断走向无法抵达的高地,但他又深恶痛绝这其中的一种匮乏感:稀有的并不是天才,超人的才智也仅是超人的才智而已——“我只不过是聪明。”

他也当然记得史精忠手中那篇论稿。那篇论稿的主人更令他记忆犹新,那人未写清年龄履历,就将这篇文章隔着海洋寄送到他手上。他隐隐有所感,但见到对方只是学生样貌的时候,他倒也没有吝称一声天才。而相较眼前的史精忠,那位天才当时是多么的自若。

天才说:“我不想因为您只看了年龄就退我的稿。”

天才教授说:“为什么执意找到我?你本来所在的国内学校我听说过,有一个学识渊博,讲话精深,号称‘玄之玄’的老师。”

天才说:“他的书我看了前言就知道他没什么可教我。”

话是半点没错,默苍离当时几乎就要笑了。但眼前的人也仍不是他理想的徒弟,他建议他可以去成为诗人或者成为音乐家,但是否同样不合适,那都与他无关。毕竟,这位教授可不是能被聪明人唬住的人,他只觉得和聪明人讲话滥用心智。于是在当时即下了这样的判断:

“比起教你,我更愿意旁听你演奏。”

只是他不知道,在被自己否决、推下深渊之后,他有没有被音乐捞起。不过那可能性也极小……温皇的才能所带来的恶性诅咒连他自己都深知绝无可能自救,而任何事物从外部救赎也只可能作为一时的安慰剂,或者,可疑的幻觉。而这诅咒至死方休,他对这点反复确认过,结论相当明晰。

不过现在可不是想他的时候,他要给面前的年轻人一个痛快的解答。

“看完《城堡》,不觉得卡夫卡是天才,看完《卡拉马佐夫兄弟》,不觉得陀氏是天才。未来你接触逻辑学,维特根斯坦,你有空感叹他是天才?你只是跟着他想。”默苍离终于直接开口回答男孩的问题,“天才所不具备的东西,是具备让人忽略他的天才的能力。这能力是什么,在描述上因人而异,我没有直接将答案直接送给你的职责。找到它是你的责任。至于你有没有这个潜质,或许你该先拿来一则长篇幅的论文给我,再问我这些多余的后续问题……”

学生支吾着点头,对方的闪电落下,在他脑中形成雷声尚需些时间。

教授不给他时间便问:“你想要什么,真理?”

“智慧吗?我不确定,但我感觉又不是,有些智慧是普遍讨喜的,但那不好,不是那一种智慧。”

“你不用避讳。不是‘有些’智慧,是‘浅薄’的智慧是讨喜的。为了尽可能诚实,你不必在我面前雕饰语言。”

“我明白了。”史精忠感受到,虽然自己说得太琐碎,字不成句,但意外地,他能感受到面前这位在他人口中堪称可怖,而谈吐也确实苛刻的教授在对待自己时却有几分本质上十分温和的谈话欲,这令他欣喜。

“浅薄的智慧是讨喜的,那是开端。但继续思考下去,则有可能威胁一个人本来坚持的信念。当你思考,就有一个魔鬼在挑拨你的底线,他可能否定你、你的亲人以及朋友,关你禁闭,令你作呕,而且经历了这样的磨难,你也不一定能在风暴之后重获明晰,或者名利。你很可能籍籍无名,渺小,且永远更痛苦、更困惑。哲学不承诺给你任何智慧和幸福,而他几乎要你承诺:为了诚实要对任何人都不留情面。我必须在一切开始之前提醒你这一点——只有你不得不选择这里时,再真正来到这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是不得不如此,教授,”史精忠心中涌起激动,忍不住笔挺上身倾下腰,“请……请相信我准备好了勇气。”

可惜他腰杆的骨头因为久立,在激动的弯腰之下忽然发出一声脆响,这立即抽离了他最后一句话中的坚定,脸也没底气地涨红。

不过这无妨对面的教授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可惜他低着害羞的头,没能看见。他躬着身子,遂只看见教授手中夹着的水杉叶子书签,既觉得苍翠挺拔,又觉得像绒绒羽毛,和那只骨感的手相衬得很好看。

“啪嗒。”一封牛皮纸裹的薄信随着默苍离翻了一页圣经而滑出,沉甸甸地磕在地上,落在阴天傍晚微弱的阳光处。

其上落款依稀可辨:你该死的旁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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