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黄昏时分乘舟去打磨海潮的截面
蓝色的宝石就成了红色

【金光/温赤】投石斋散记(七)

七、在此

如果说从赤羽先生家懒起赶去学校上课对于温皇而言算是新鲜体验之一的话,那么反刍刚发生不久的事并稍稍沉浸,就更该位列其中了。不过巧合的是,当他去教职员邮箱处投放默教授上节课布置的作业时,看到了一位与他心情与神采均相当的人,提前他一步投递了一叠稿纸。可那位先生明显并非他的同学。

“竞日先生。”温皇笑道,“上次赠的茶很好喝。”

楼道纷杂,温皇既不问他为何出现在此,竞日也全不当自己身处不宜之地。他们各自若有所思地略作寒暄,待出了教学楼,分别撑起伞,就道了别。

雨久下未停,温皇抬起头,思绪逆着坠落的雨淌回云间。

 

昨夜待酒足饭半饱后,他们到底又一同收拾起了书架。

眼看温皇将最后一册捡起,就找了凳子随缘看了起来,是原版的古尔德读本。赤羽明日上午无课,也无要紧事,看着温皇手头里的书,忽起一念。

若依古尔德所言,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在创作时该是不满足仅去治疗伯爵的失眠症的,听着这样手法丰富,绝不如表面那样工整、单调的乐声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也就是说,至少自那个时候起,音乐就有了不甘作为背景音乐的一种意识。但在那之前呢?如果他现在就想创作一首完全无意调动听者的意识,反而任其更加投入于另外一件事,比如看书或者睡觉之类,那又该是什么样的音乐呢?

赤羽想着,自己去找来温皇目前常用的大提琴,略试了下。不到十分钟完成了简单的乐谱,取名《为了单调的单调》,随即找了二楼距温皇较远的地方试奏了下。结果是,他并未达到想要的效果,温皇显然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到了后来还跟着他反复的乐段哼唱起来。

赤羽拿着琴弓走下来,看见温皇还在低头读书,看似沉静,右手却分明不太耐烦地撵着书页,似乎很想翻到下一页,催迫自己赶紧看完。所以,对于实验的失败,他觉得温皇也该负责,毕竟他没有专心读书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而且很显然,对方不大自在,唇齿间竟还轻轻地吐出色泽淡泊的烟,欲咳,又饮水忍下——果然,自己方才遗落在书架上的烟盒也被挪动了,至于烟缸里的烟头,也添了支长长的、尚未熄灭的。

他想笑,与此同时也终于想起来今天将温皇叫来的,名义上的所谓正事:“温皇,你知道你有什么不足吗?”

对方闻言抬起头来看他,赤羽走来他面前,琴弓落在他不耐烦的手上。

“浮躁。就算急于将书看完了,那只是结果。你没享受这一过程。”赤羽也是在这时意识到一件事,温皇就算表现得多么适意,语言说得多闲散动听,所表达的也是他的追求,而不是他已做到的程度。因为人们对自己已切实做到的事,是不太愿表述声张的,“你其实也没有活在此刻。”

“也?”

赤羽一怔。

“你一定不是个乖巧的学生。”哪有在老师教导的时候,又将责问的锋芒趋利避害地转移到老师身上的?

“这是您早就知道的。”

赤羽乜斜了温皇一眼,也不怪,坦陈:“好吧,我常常觉得自己没有活在此刻。是这样,我总在满足过去的愿望,为曾经的意志付出。所以许多时候,我并不享受当下,只觉得要完成,要履行责任,对过去的自己负责。以前我觉得这是因为我的行动还不够快,如果我想做即立刻去做,那么就能在做事的同时感到享受了。但尝试过后,又觉着,这毕竟只适用于短期计划。就算是写一组曲子,用不算长的半个月,也总是在最开始感到快乐,而中途难免感到责任,到最后连责任也无,只不过是完成的执着而已了。我想过规避所有这种不快,只用快乐的情绪创作——不是那种快乐,而是,拥有愿意创作的心情就算快乐,哪怕本身那个创作的动力是比较沮丧的。不过,快乐是类似闪电的东西,抓住它大概要付出代价的,那个代价,大概就是之后要为了呈现它而痛苦地履责吧。”

“或许对于重视计划的您而言,责任重于快乐。迷人之处,也或许不在如何抓住闪电,而是如何痛苦履行。至于快乐……您是不允许自己太快乐的吧。”

“这不该是我自我检讨的时候吧,嗯?”赤羽觉得自己太纵他了,又将锋芒挑回温皇,“你呢,还未抓紧一个闪电,又在肖想下一道闪电可以带来的快乐?所有未来的闪电都是值得期待的——除了已经抓住的?”

“这不是未经自缚的人之常情么?”温皇承认。可他实在另有隐情:在赤羽老师家这一环境中,他没什么读书的心思。实在是玩心更重些。“这本还不足够吸引我,泛泛而看也无所谓。”但他最终说出口的也不是那一隐情。

赤羽没有“泛泛而看”的经验。若好看,则看。若不好看,他会立即放弃。他本来不愿多干涉别人的习惯,但此时,尤其还是对于这一话题,他莫名就很想和温皇较量一番:“泛泛而看,不如不看。”他想了想,固执地表述得更明白:“心在哪里,手在哪里,眼睛就在哪里。”

说完这话,温皇确实起身将书放回,赤羽觉得自己好像把气氛弄僵了。可是很快他就想到了足以缓解此刻尴尬的办法,毕竟他并非没有温皇的把柄。不知晚餐的酒劲是否刚好上来了,他迷迷糊糊地撂下琴弓,趁着对方刚从书架边转身,单手执起烟缸里火星仍未捻灭的烟,凑在了温皇跟前。温皇瞬间被锢在了赤羽和书架之间,惊讶不已,他看着赤羽启唇,吸了下,立即冲着他的脖颈横扫轻吹一口。

“像这样吐出来颜色浅淡的,仅经过了口腔。”

温皇颈前的肌肤明显绷紧:“……先生是要教坏我吗?”

“要看你想不想学坏。”温皇看到了赤羽先生得意之间露出的虎牙。

该怎么说呢,吸烟,这像是个成熟的标志,许多还未长成的年轻人为了自证,都想一试其味。但这个所谓的成熟举止最初的动机又是这样的幼稚。温皇本来洞悉,也就没什么加入的兴趣,毕竟他一直没有自证成熟的愿望。可他最近一直混迹于成人之间,方才出离理性,忽然就动了念头,试了,被发现了,他的幼稚被发现了。可是捏住他把柄的人也并不成熟,甚至在邀请他学坏,这就更幼稚了。这就幼稚到一块去了。

“当然,”温皇尝试着嗅了下,“想。请您教我。”

“过肺?”

“过肺。”

“打哈欠会么,”赤羽又抿了一口,这下绕着圈,几乎在挑衅了,全喷在温皇的脸颊唇边,“像我刚才那样,停顿一下,再慢慢全吐出来,就像……用嗓子呼吸一样。”

温皇抱着对挑衅却之不恭的心思,勉力忍住喉咙的痒意,将赤羽指缝里的烟夺了过来,垂下头,有样学样地抿了一口,却还觉太呛,掩着嘴巴低头就咳嗽起来。赤羽看见清淡的烟色从温皇的鼻腔出来了些,就知对方于此道毫无天分,说了诀窍,也完全不得要领,此刻喷起气来,更像头见了红布的牛。而自己此刻正穿着暗红色的衬衫,赤羽实在忍不住以非常放肆的样子笑起来。

可这时,温皇给他的手捉住了。他以为对方是恼羞成怒,就挣了两下,没挣开,纠缠之间,反被对方摁在了书架笔直的侧面。他以为温皇要打架的,可这想法太天真了,他奋力回头去看身后的温皇,发现对方眼睛里居然也有点笑意。但那笑意非常的沉。

“都说师者言传身教,今日这身教虽没有学会,但言传的内容,我此刻可能理解些了。”温皇的话本身没什么,但偏说得既轻浮,又专注,这让赤羽有不详的预感。他本能地有些紧张,但因为莫名的期待,又站在那里,等待着,任一切发生。

事情也确实发生了。

温皇的手从赤羽的腰侧划过,将人自背后揽住,手掌熨斗似的烫在对方的小腹上,随即又垂下头,将方才放肆地向他吐雾的口唇抿住了。

赤羽回过神来才看清温皇正眯眼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他的教诲:“心在哪里,手在哪里,眼睛就在哪里。请问赤羽先生,我现在活在此刻了吗?”

先生不答,眼眸动了下,就去咬了温皇的嘴。他们沉沦之间,模模糊糊只听到窗外的暴雨,几乎和他们纷至的情欲同时高涨,如坠雾中。直到雷声如轰,炸在地上,才捕捉回一点真实感。

“你说,有没有可能这暴雨、雷声,都是我们引起的?”他揉开赤羽领口深锁的扣子时,看到那人曝露出的一片肌肤也跟着震了下,向下陷去,锁骨就随着动作耸出来,突峭,像两座对称的丘。而烫热的谷风正从山丘间拂过,沿着导引的火线,烧向腹间。

对于温皇狂妄的句子,赤羽那时竟深以为然。估计他已完全忘了自己曾多么压抑、贬损过自身的价值,忘了自己曾将一切数字化,把情感尽归为程序的事了吧。不然他怎么会随着他,就算面对偌大自然,居然都这么的放肆,这么的快乐。

在屋中煞白的刹那,一个为过去责任而活的人,一个追逐明日快乐的人,都抓住了此刻的闪电。








*唔,关于文里赤羽十分钟作曲,是不算夸张的。

坂本龙一的这首Energy flow,即是5分钟内创作而成:https://music.163.com/#/song?id=22650697

 

本来我是这样想的:确实有灵感迸发这种事,且源于长久的、自发的思考,但也需琢磨之后更佳。后来觉着,这个思路可能更偏重文字思维了。文字比音乐要远离本能一些,需要借助工具,用于记载,用于传达,总之,是要“用于”什么的,这大概注定了文字的某种刻意感,目的性。所以文字之境,就总在追求如何用这种刻意的技艺表达出自然来。

但音乐,我想最初可能只是某个原始人快乐了,痛苦了,就发出来的吧?所以音乐的可贵对于我而言,可能正在于不过多考虑,抓住闪电,这也就更易于与人内在的情绪相贴。不过这大约只适用于小品或者大作的局部。随着音乐本身越来越精致复杂,即兴完成大作几乎是不可能,到了非灵感区域,还是难免要煎熬的,就像文中赤羽表述的那样吧,这又是和文字的相似之处了。总之,万道归一,而万法又各异。于此仅作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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