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黄昏时分乘舟去打磨海潮的截面
蓝色的宝石就成了红色

【金光/温赤】投石斋散记(五)

五、浑水

事实证明,比起赤羽的游刃有余,温皇更像个社交绝缘体,但他绝缘得倒也不算尴尬,反很悠闲。宴会上的人们一开始是按照校区黏成不同团块的。后来有大胆些的,打破边框,和不曾见过面的同乡搭讪起来。随着交谈渐渐从自我介绍过渡到高谈阔论,自诩相同品味者又各自组队,像海上的泡沫似地漂浮着。温皇身在其中,如一浮萍,虽与水起伏,又不致随波而去。显然,这里是温皇懒于涉足的乐趣城,他只是一边看着晚宴里往来的推销员、乐师、作家、闲散人,一边享用起了冰镇甜酒和木芽煮笋。

赤羽知他无聊,远观着也不去救他。过了会,竞日的侄子千雪就凑了过去,那孩子明朗,自来熟,不一会就单方面和温皇勾肩搭背,沿途还叫上赤羽一起去了竞日楼上的房间,说:“我小叔有礼物送你们。”

他的小叔看上去的确如同他的绰号“竞王爷”那样,清白且贵气。三位刚推门进去,此人正和旁边一位穿着墨绿色薄风衣的人借火。

“竞日先生,默教授。”在校外场合看到老师,温皇是有点讶异的,赤羽想起合宿的渊源,也略作问候。默苍离见状只点了下头,屋子很空,他在远处柜中选了册书站在窗边翻阅,似已投入,不打算参与对话。

相比起来,竞日眉目带笑,要热络得多,也不问几位缘何相识,上来便投其所好,赠了赤羽几册和装的三味线旧谱和一柄金箔京扇。

“趁着天还凉快,多用。到了热的日子再扇,反而躁。说穿了,这就是个能锦上添花,没法炭中送雪的小东西。”竞日又突发奇想,“哦对,倒是可用扇骨练指法。”

至于温皇,他则赠了些家乡捎来的绿茶:“快入夏了,沏些消暑吧。”

随即,竞日又聊了聊过往,同温皇说起自己与赤羽先生是在京都一家棋馆逐渐熟悉起来的闲事。他本就擅长讲,赤羽擅长答,温皇负责听,而千雪偶尔插句话,几人还算相处融洽,可惜不一会,擅长讲的人开始咳嗽了,闲聊也就随之而止。

“肺气虚弱,”温皇道,“先生该戒烟晨跑。”

此话一出,立刻引得千雪神采飞扬。原来他曾在国内念药理学,见温皇又提了些食膳作为调养建议,更欲引为知己。竞日则笑赤羽先生这是又给他寻来个大夫了,遂替千雪问了他的研究方向。

“病原生物学,微生物向。”

千雪问:“不过你刚才讲的都是中药药理,学校开过这些课喔?”

“早年自己乱看了点。”见千雪面色一暗,温皇知他恐怕自己轻视中医,便补充,“西医在祖辈时影响大,那时说割扁桃体没事,父辈时又发现这样不好,至于现在,又是正反之后的‘合’——既有好又有不好。错误既然都有,那中西医也无妨各取精华了。”

赤羽有点惊讶于温皇这次竟愿意打圆场,又想起对方对诸般乐器的态度,倒也似对待医学一般,恐怕也是正反之后的“合”——那个所谓狡猾的集大成者。思及此,不禁想笑。这会时候不早了,赤羽以明早有课为由请辞,竞日则指点着后院的樱花开了,建议二位随意赏赏再走。

送走了来客,千雪也不知去哪里耍了。屋中仅剩一位过分沉默的客人,他不再看书,隔窗看孤樱,手中一支烟早抽净了,指尖捏着烟头,恍惚着也不急丢进烟缸。

“温皇也称你默教授,”竞日念着,“他很聪明,是你的得意门生?”

“我以为你不至于没听清他的专业方向。”默苍离指着桌上方才挑出的书,“我需要这些。”

“行吧,还有你邮件里说要影印的德文学术资料就摞在那边的柜子里。记着拿走,也别忘打钱。”他连忙避锋,并不打算和他以刺对刺,较量口舌。

他们二人之间的交情,用竞日的语言概括,不过一个出售资料,一个购买资料罢了。若用默苍离的话来形容,则是道不同,欲语无言。他们这么肤浅的交情,实在犯不上一方频频露出软肉,叫对方拿话刺着解闷玩的。

不过今天默苍离拿出资料后,并未急着告辞。他捋着手中厚厚一沓苍白的打印纸,却发现里面居然添了颜色——不同文献间都夹了图案各异的和纸作为隔页,恍若冻土生出春花。这与往常不同的状况无疑使他多看了竞日一眼。

“对了,这次回来,我又把庭院改了改。”竞日道,“如何,还是如你上次所言的‘大正时代地方豪强建筑风格’么?”

“是的,在我看来没什么变化,”默苍离走回窗边,“不过今日的樱不一样,好了些。”

竞日哦了一声,也看着窗外。

 

赤羽对赏樱的提议欣然接受。正巧今年春天他无暇回京都,又懒于去上野公园赏人。而竞日庭中这株高大,虽修得疏淡,春意也足观了。

晚宴在厅中正热闹,后院的人反不多。温皇趁着去洗手的当儿,取了两杯清酒,本想拿与赤羽一同坐在树下分享,却忘了对方一会是要开车的。见温皇已尽一盅,赤羽笑道:“无妨,我看别人喝就和自己喝一样,很高兴,也能醉。”

没想他话音刚落却出了意外,附近爆出一声巨响,屋中、院中全陷入黑暗。赤羽在这一瞬间就站起了身,出于保护后辈的本能,他直将后站起的温皇用半臂拦在了身后。不过到底也没什么危险,只是暂时断了电。远处的屋中喧嚷先停,琴音不止,不一会儿众人笑笑,又复热闹。

温皇扬了扬眉,玩味着赤羽的举动,不知当满足还是不满。顷刻间,他决定不满,伺机报复,于是趁着对方拦住的手臂还没放下,就轻轻伸手给揽住了。纯然的黑暗里,人们各自兴奋各自的,没人注意到这里。至于他们年岁的差距、师生间的礼数也仿若在此刻的夜中荡然无存了——是的,温皇正是为着这个目的,他已达成了。

“这景象,让我想起个人。”

赤羽的手还被他碰着、挨着,不自在着,此刻见有了正式的话题,急于握住摆脱尴尬的缆绳,顺竿爬上。他看着天心,又看温皇手中杯盏,猜到:“举杯邀明月,李太白吗?”

“和月亮没关系。”

赤羽换了个思路:“The Story of My Life, Helen Keller?”

“……”赤羽听见温皇在身后暗笑道,“是司马辽太郎。”

“嗯?为什么?”

“此情此景有点像他写过的,在没有光的夜,土方岁三参加神社的黑暗祭,”随后温皇放开了他的手,声音却直接落在了他的耳根,“在赤羽先生家乡那里,似乎称作雑鱼寝。”

赤羽完全没想到对方递下来的根本不是一根解救的缆绳,而是带饵的鱼线。

只听温皇闭眼背念:

“岁三这次参加黑暗祭是有备而去的。他准备在祭祀活动上物色一位心仪的女子,在祭祀开始后,趁着夜色把她按倒在地和她做一夜夫妻。到时候,他会脱下身上的和服铺在地上,让女人躺在上面以免被夜间的露水弄湿身子。而穿在里面的柔道服则是为了预防万一。他担心万一有别的男人和他争同一个女人,难免会起争执,那时柔道服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你——”赤羽已经回过头,拿眼睛扫他。

“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说岁三就是一个坏人。”温皇也觑着赤羽,续完最后一句,“真正邪恶的,是这样的一种祭祀形式。”

赤羽冷落他的炫耀,虽然他知道对方这次显然不止是炫耀——或者说从来就不止炫耀而已:“我该夸你记忆力奇佳么。”

“全书只记得这一段。”

“那么我收回前言。”

“但是有一句话你没说错。”见对方毫无不悦,甚至言谈之间尚存彼此调侃的余地,温皇既享受,又有点失落,预期的困难程度低于实际阻力,这无疑像是花大力气举起棉花。但此时的大快乐显然掩饰了这股暗流,他像是受了莫大鼓励,复将凉唇抿在对方的烫耳上,“赤羽先生看别人饮酒,确实也可以醉。”

不及回答,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在修复后的灯火通明中恢复正常。但待到二人坐回晦暗的车子,在夜间的街道中穿行时,异样的气氛又有些复苏的迹象。

这次倒是赤羽率先打破的沉默:“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带你来这么?”

“欣赏晚宴里那些作曲家的琴曲。”

“还有呢?”

“还有?”

“哦,我是要你明白一件事,”赤羽不看温皇,他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算夸张,所以语气也平平,“你得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比你强的人不多。”

“哈,”这下轮到温皇笑了,“这件事我知道。”

“那么我就是让你明白,我是这样认为的。”他赞美他,却像在挑衅他了。

“这件事我也知道。”他接受他的赞美,却似乎在回敬他的挑衅。

赤羽轻哼了声气音,终于瞥了温皇一眼:“那你知道你有什么不足么?”

“赤羽先生暂且放过我吧,今天先膨胀一天。”

先生就笑。

温皇曾猜测赤羽的心中必有一个精密仪器,详细计量别人热情的分量,而后锱铢必较,分文不差地奉还,不肯相欠,也不愿吃亏。就算来往之间有再多针锋相对或是情投意合,也不温不火,默默维持,少见突兀之处。

而温皇能准确地感知到对方那个仪器的存在,也正因他也拥有个一模一样的。他虽锋芒毕露,衷情却永远隐晦。但必要时,他也会顺水推舟。

比如现在,温皇已向赤羽的心川中乱推了一舟。

 

赤羽当然料想不到,“雑鱼寝”这三个字竟会有侵蚀作用。温皇只给出了耳根摩挲的感觉,过了几天,赤羽却在梦中补全了余下全部的触碰。夜露、和服、樱树、空庭——这放诞的幻想累他头脑昏沉。在榻榻米的蔺草清香中醒来时,天色还早,可他这次没直接起来,而是打算在燥热后赖一会床。赤羽模模糊糊地有一种预感:此后他将常常和一种不熟悉的欲望打交道。

待闹铃响,他起床拿起私人用的手机打算关上的时候,屏幕上跳出一条短消息,来自上周日晚刚存的号码。

“我想我可以接受我的不足了。”

赤羽仍觉得自己太过草率。他竟这样就把通讯录上只有三个挚友的私人手机号码告诉了一个相识不久的人,一个后辈。他已经无法判断自己尽量密不透风的表象之下究竟暗暗走漏了多少风声。

可他到底还是边怀着耻感,边罔顾这耻感回复了他:“好,我会亲自告诉你。”

*终于在有生之年写了次四智场合。虽然其中一位全程摸鱼。

评论(5)
热度(79)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谢山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