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黄昏时分乘舟去打磨海潮的截面
蓝色的宝石就成了红色

【金光/温赤】投石斋散记(四)

四、伯仲

如果说温皇是寻求趣味的,那么赤羽正相反,他对刚一见面就不吝曝露出全部鲜活趣味的人是抱持着谨慎的,毕竟对于膨胀的气球、完全绽开的花而言,往后只是个泄气、朽败的过程。所以,赤羽对于满口妙言妙语的温皇,一开始并非全无警惕。

但保持警惕不表示不会坠入陷阱,最是泥足者,更觉得自己是在隔岸观火呢。事实上,同温皇谈论那些“好玩”的话题时,赤羽会感到开心的。到了后来,他甚至偶尔会是趣味的开启者。

“我感觉你平时和演奏时是两个人。”

“是的,演奏者确实不是我,”温皇倒真赋予了那个人一个名字,“是任飘渺。”

对于温皇擅自引入任飘渺一事,赤羽起先很不以为意。他一会觉得任飘渺是温皇对自身音乐天赋的一个人格化隐喻。一会又觉得温皇不过是想做天才,就像每个青年那样,耻于承认自身的勤劳,光叫温皇披着俊俏容颜,撑起轻松愉快的表象,而让任飘渺负责脏活累活,苦大仇深的内核。后者保障前者可以懒自诩,以非凡悟性自居,前者却可以轻易在人前抹杀后者的存在。这可是欺世盗名的勾当。

可惜赤羽的揣测大错特错。好在他乐于求证,以他所特有的试探方式——既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又不致使对方感到自己的发言完全未被理解。

“你觉得什么是非凡天才?”

“感受力,表达欲,虚荣,或者说是寂寞?大约就是由这种或许伟大,但不完全是善的东西组成的吧。”温皇想了下,“奥威尔的说法,一种恶魔的本能,和婴儿哭闹要人注意类似。”

赤羽本与他见解重合,但听到自己的观点由他人之口讲出,就又给了他补缀添瓦的余地:“但或许真正的天才可以控制自己恶魔的本能,忍住寂寞,而非是为才华所驱策着叫嚣。”

“唔,你的意思是以天才压抑住自己天才的人才是天才,”温皇对自己说出一个警句感到得意,“那么努力地压抑住努力念头的我,是不是至极的努力?”

赤羽这才改观,觉得“任飘渺”不过是温皇恶作剧的顽痴气罢了。但他有一点判断从不曾错:温皇太傲慢。

但这一点也不影响赤羽同他相处得乐在其中。

逐渐的,他开始乐于揣测温皇了。

虽然赤羽对温皇学医的情况与其他技艺都不甚了解,但他几乎笃信对方最擅长之事莫过于音乐。毕竟,表面再密不透风,不甘寂寞的心思也会出卖他,让他留下端倪,让他来自己面前演奏,怂恿他骑车去听每周那一节外校的选修课。

不过,即使如此,温皇也不会太主动,他做一切事几乎更像“顺便”。顺便留下端倪,顺便演奏,顺便在学业之余额外听些音乐课。此外,他依旧让自己被医学专业牵制着,这种牵制,反而给了他可以游刃两端,不被音乐全权摆布的自由。他是绝不愿意用最擅长的技艺糊口的,名利野心也不能怂恿他走上台面。这种自我限制多少带给了他更多自由。在温皇的这一点上,既可以说是意外的纯洁,也可以说是在自我保护,保护自己不会在根上被摧毁,让自己永远留有后手。

这些揣测可不是赤羽依据个人意愿随意涂抹盲猜的。如果说每项技艺是材质不同的勺子,而世界只是相同的那一碗未知,那么不同人能尝到的滋味,只取决于勺子长度能抵达的深度,而不是勺子材质的本身。这是语言、技艺乃至文明不同者可产生共鸣的基础。

赤羽之所以可以揣测温皇,大约因为他们最长的那根勺子,都挖到了同一层。

但他本来是不太信共鸣这回事的。在他过往的生活中,充满了看似简明实则意味不明的对话。通常,人会对太宏大或太微小的事避而不谈,中间可以言说的领域究竟多广,因人而异。就像声波频率之于不同的动物那样,有的双方可以互相听见,有的不能。赤羽年轻时当然也做过剖出心肝分享,却发现所信任者也不过瞥一下,随后或无言以对,或避之不及——这类一厢情愿的悔事。及年渐长,他倒也未曾失却这种自剖以求理解的渴望,只不过不再宣于口唇,而是换作在作品中悄悄剖开,之后默默接受着看似火热的冷落,以及“或许限于个体经历的不同,人与人之间永远不可能真的彼此完全理解”这一观念——是的,包括最为亲切的人,也不能解开你设下的所有密码。甚至,在某些时候,赤羽会觉得所有人都不过是记录了一些知识和技能的载体而已,只不过记录多寡与内容各有不同。倘能这样,将一切数字化归纳,那么人的所有痛苦会不会也不过是预设好的程序,不堪一提?

所以这些年关于坚持创作的唯一信念,他是这样告诫自己的:我完全为自己而创作,听众感知到哪一层是听众的事,与我无关。我只需要让我的作品有更多种诠释的可能性,此外别无所求。但若连这些意识都是程序,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执行这个程序,直到“我”这个程序死灭为止。

但,当他几乎快要确认自己笃信于此的时候,温皇却提供了交流的可能性,这无疑激起了他很久之前自剖以求理解的贪欲。温皇与最亲切的故人都不同的一点,在于他们之间的言辞看似迂回,实则双方都能会意。显然,他听见了赤羽次声波和超声波的部分,至于正常人耳可以接受的领域,温皇反避而不谈了。

赤羽一边觉得自己多年深埋的东西终于如愿被人开掘了,但与此同时,这也让他感到羞耻,毕竟他向来不太习惯——或者说不太愿意表现自己,而每每与温皇交谈,又情难自禁。就算言辞在外人看来多么得体适度,他也总觉自己话说得多了,过了。

 

可这会儿还是他们算不上熟的那段日子呢。

一周唯一的一次见面,起因也很显然源于赤羽正式的邀约。后来,他将此事调侃为“一顾茅庐”,温皇心想,哪有直呼别人的家为茅庐的,就解嘲:“是啊,对于赤羽先生,我也算召之即来了。”

“不是这样。而是无人能拒绝我的邀请。”赤羽在极不谦虚时,嘴角会弯弯地勾起来。

之后他们的接触开始下雨了,起初还是周日下午以辅导为名义的一点,后来绵绵密密,没人提议也没人许可,这栋二层小楼居然成了温皇但凡想来,就能以练琴为由造访的地方。

当一日温皇抱起赤羽不过收藏闲置的大提琴熟练演奏起来的时候,赤羽才回想起自己一开始对温皇太富趣味的警惕。现在看来,初见时的温皇还真不是开屏的孔雀,他那时大概已算小心收敛了。他到底还藏有多少后手呢?他还有多少天才可供轻浮挥霍?想到这,赤羽感受到一种压力。这种压力竟让赤羽忽视了温皇在遇见他之后,当着他的面几乎不再碰钢琴的事实。

无疑,他们开始互相嫉妒了。

好在双方恰好都不打算做压抑原罪这种徒劳的事情,而是时时刻刻咬牙切齿,勉强驯服了“嫉妒”这头极有力气的畜生,载着自己在沉默中精进。

这让赤羽想起一事。一直以来,无论媒体还是校方,多认为赤羽的严谨柔韧和立花雷藏的狂暴强悍是绝佳配合,但雷藏自认是在陪衬赤羽,一直心怀嫉恨,赤羽也对他直言过失望。但不得不承认,嫉妒也可以是美妙的。他与温皇即兴合奏时,过程既像角逐,又不失愉快。他若错音,对方也会跟着一起错下去,待到错误足够趣味,二人又巧妙地挪回正轨。而若温皇起兴,赤羽也会降声,让钢琴这霸道的打击乐器于弦声之下柔成流水。

这就导致了赤羽将二人的四段奏鸣曲音频,作为邀请他参加音乐沙龙的回信时,竞日是有点惊讶的。他听罢,自以为明白了罕来赴宴的赤羽先生这次轻易答应的原因:“你找到了好舞伴。”

赤羽对此并无回应,只叫竞日多请些擅长作曲的青年到场。待洽谈好了时间,到了日子,赤羽就载着温皇去了。

“今天的课程内容是兜风吗?”温皇在衬衫外套了件针织V领马甲,一矮身,坐进了副驾驶,系好安全带。

“带你花天酒地,”赤羽颇自得,哼笑了声,倒车出库,“顺便让‘任飘渺’歇一歇。”

温皇接过赤羽递过来的一张邀请函,看到落款处金主竞日孤鸣的旁边写着“艺术品投资人”。他回顾着这个有点熟悉的名字:“我看过他写的乐评,里面还谈到过他纽约的住所。”

“嗯,那是他的副业。他常常往返的就是纽约和东京,但偶尔也回国,去南方的故乡待待。”

“唔……狡兔三窟。”

“哈,他自己也这么说过自己。”

赤羽其实还想说点什么,说关于自己的,或者问关于温皇的,或者什么别的他们都喜欢的。可这时,羞耻感再次与深入交流的愿望同时而至。他到底又没说话。

毕竟他尚未决定自剖给温皇更多。一是出于年长者避开覆辙的谨慎。二来呢,他多少不能接受自己过了这么许多年,理性上追求纯粹之美的堡垒,却被渴求理解的贪念一击而溃。

这不等同在宣布那些以深思精进为名,行自欺欺人之实的日子终结了么?

对此,他实在很难接受,又抗拒不得。

*因为强推!所以这次链接甩这:

梅纽因与格拉佩利版本的嫉妒探戈。个人感觉,完全表现出了咬牙切齿,你来我往,然而却非常美妙的,甜蜜的嫉妒。

你嫉妒的人也嫉妒你!多好的事!诶嘿嘿!

(视频优酷上有,两位老先生的演奏很有意思。感兴趣的可以搜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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